過去的熱潮_救救正常人_第四章

 2021-10-07 07:49:53.0



第二部 精神疾病熱潮有害健康 第四章 過去的熱潮p165


我們眼中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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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法典塔木德經


精神疾病的診斷熱潮來來去去。一夕之間,大家好像都有了同樣的問題。一堆半吊子的專家解釋疾病爆發的原因,還有半吊子的醫生宣稱有治癒之道。沒想到一夕之間大流行就到了尾聲,一度普遍的精神病診斷就此消聲匿跡

看似合理的觀念加上我們好模仿、一窩蜂的本能,造就了熱潮。跟股市波動一樣精神疾病熱潮在動盪不安、充滿變動的時期最爲常見。肇因可能來自於深遠普遍的人類處境,或是來自於相當獨特的歷史事件,例如某本大受歡迎的書或電影出版、上映,或是新的醫療方法誕生。有些誤人子弟的精神疾病研究方法存在了上千年, 有些只延續了數十年。對於奇怪的感覺、想法及行爲,惡魔附身論提供了令人信服又強而有力的解釋,不論在何時何地都會一再出現。多重人格則沒那麼合人胃口--------這種熱潮偶爾才會出現一下,而且不會持續很久。

人類本身沒什麼變化,但標籤就是另一回事了人類的症狀與行爲可能稍微有點變動,但長時間下來相當穩定。相反地,我們辨識症狀及行爲的方式則擺盪不定,瘋狂的程度不下於音樂及裙襬的流行趨勢症狀與痛苦都是眞實的,但有些太貌似成理的解釋會讓我們作繭自縛,無法找到眞具正原因。

了解過去的熱潮可以幫助我們持保留的態度,質疑時下最流行的診斷要認清愚蠢的潮流,避免未來再度陷入,最好的方法就是認識先前的流行造成多大的傷害。歷史不會完全重演,各種複雜因素的交互作用,可能的變化方向太多了。但是歷史發展有些相似處,儘管外在環境持續變化,底下形塑歷史的那股力量依然相當穩定。我們對過去相似的事件越了解,不經意重蹈覆轍的可能性就越低。

 

惡魔附身(過去、現在和永遠)p167

惡魔附身是股歷久彌新的熱潮,不僅最早文獻就有紀錄,現在的報紙也有報導。惡魔信仰可能是無知的結果,但綜觀人類的信仰,它實在太具吸引力,所以從來沒有消失。理性思考、主流宗教與精神醫學提供的安心感杯水車薪,惡魔信仰始終是個難纏的競爭對手,總是以各種化身如影隨形,經常爆發熱潮,有時甚至造成災難般的後果。

惡魔附身論的美妙之處在於,這種說法不僅描述了問題,也提供了相當有說服力的解釋說明原因,並當成現成的解法。惡魔附在一個人的身上,控制了他的思考、感覺與行動,造成一籮筐的症狀(至少可以分類成十多種不同的DSM精神疾病)。現代精神科醫師可以描述思覺失調症,但還無法解釋,巫醫或祭司就占了上風,他確切知道造成症狀的原因是什麼,以及哪些有效的治療方法可讓患者脫離疾病。驅魔師與患者如果相信驅魔的效果,那麼驅魔就會很有效。


惡魔控制論對大部分的人來說很合理,所以普及各種文化,歷久彌新。這個信仰利用了人類心理的某個根本之處,以簡單又可信的方式解釋了多數的人類經驗。對抗、討伐惡魔對信神的人來說很有吸引力,可以治療大多數讓我們不舒服的症狀,安撫了靈魂,讓部落團結。就算不科學,惡魔信仰還是合乎邏輯,可以解釋身心疾病(以及藥物、夢與恍惚狀態)造成的改變。只有我們這些啟蒙之子才會認爲,奇怪的行爲都有生理因素,才覺得附身說愚蠢。但是這個相當好用的診斷類別有個無可避免的問題---------附身說提供了漂亮的藉口,有心人士因此迫害、折磨及殺害精神疾病患者。對抗邪惡的神聖征戰--------憑著這種虛僞的理由,用最不人道的方法治療就變得正正當當。

針對有問題的行爲,現代精神診斷及惡魔附身論的解釋截然不同:大腦疾病或是魔鬼下手?大部分生活在已開發國家的人們對現代科學比較放心,但不是所有人。超過三分之一的美國人相信,惡魔與天使活躍在一般人的生活中並發揮影響力。現代驅魔師反而擔心,被附身的人被精神科醫師誤當成思覺失調症患者,還在網路上提供了詳盡的診斷手冊,教導如何發現疾病裡的惡魔。天主教會對於惡魔信仰立場較爲溫和,只有症狀明顯褻瀆天主、排除精神疾病的可能性之後才會建議驅魔。在戰火頻仍的非洲,惡魔附身的熱潮隨時隨地都在爆發,美國最近的一次熱潮發生在二十年前,爲「撒旦儀式凌虐」(Satanic ritual abuse)引起的恐慌反應之一。

 

狂舞症:舞踏病及聖維特舞蹈病(西元一千三百年至一千七百年左右)p169


狂舞症有兩種相當類似的形式:義大利南部的舞踏病(Tarantism)及北歐的聖維特舞蹈(Saint Vitus Dance)。症狀綜合了憂鬱、幻覺、頭痛、暈厥、呼吸困難、身體抽搐、失去胃口、酸痛、水腫、預知死亡將近。在義大利南部,人們歸咎這種病是因爲被當地特產的狼蛛叮咬所致。病發通常在仲夏高峰,據稱熱度會加劇感染毒性。聖維特舞蹈病則是發生在北歐, 彷彿舞踏病的另一個版本,許多症狀相同,一樣的治癒方式,但是多了一層宗教色彩。

不管病因是什麼,當時公認的治療法都是瘋狂快速的旋轉舞,務必要轉到暈頭轉向、耗盡體力、神智重振爲止。咸信跳舞可以袪除蜘蛛的毒素 (義大利南部)或是占據靈魂的惡魔(北歐)。十、數百甚至數千人集體染上這種流行病,也集體痊癒。治療時間持續達數小時、數日甚至數週,過程中患者大量服用酒類,並且數日未眠。不過,那些究竟是治療的副作用或是疾病的症狀,兩者很難分辨(在現代也是如此)。人們會出現奇怪的行爲,撕碎衣服、大吼、尖叫、失控大笑或大哭、公然調情或是作出動物的姿勢等等。歷史上大多的流行病熱潮,民間療法不外乎放血、通便、服用有毒的汞,但狂舞症的療法是藉著劇烈的肢體運動、發洩、轉移注意力、融入團體帶來療效

舞踏病及聖維特舞蹈病約從西元一三〇〇年延續至一七○○年,共四百年,然後就消失了,之後只有傳出零星案例。這段「小冰河期」的生活相當艱鉅,飢荒、蟲害、鼠疫、戰爭、打家劫舍一輪接一輪。狂舞病熱潮對個人的心理健康及嚴重的社會崩毀來說,可能同時是病因也是解藥。

吸血鬼恐慌 (一七二〇年至一七七○年)p170

對吸血鬼的恐懼源遠流長,深植人類心靈。人類始終要面對一個根本問題:如何處理死者,又要如何理解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每一種文化都找了自己的因應之道-------制定盛大的喪葬儀式,發展民俗理論,試圖掌握生死之間模糊曖昧的界線。

人類從游牧狩獵與採集轉爲定居農耕,腳下踩的實際上就是埋著死者的土地。這時,生死的問題便開始如鯁在喉。以前,部族開拔的時候,遺體就自然留在原地,但是不得不緊臨死去的先人生活的時候,敬畏與崇拜之風就開始了。如果有人生病,或事情不順利,眾人自然就會擔心,活在九泉之下的死者,是否心有不甘、有仇未報或是尙未瞑目,想從棺材裡爬出來一報血仇。

根據吸血鬼信仰,生者生病是因爲已逝(卻沒有離開) 親愛之人(也沒有太親)飮人血或吃人肉之故。這股熱潮在十八世紀的中歐開始與結束,前後長達五十年。啓蒙時代知性冷靜的表象只是薄薄的一層蓋子,下方是迷信奔騰的洪流,主要竄流在勉強剛結束封建制度的鄉村地區。隨著奧地利帝國擴張,斯拉夫地區「活死人」 的民間故事靠著口耳相傳,傳進了新鄰居的耳裡, 吸血鬼信仰隨之興起。哈布斯堡王朝的官員儘管認眞,卻容易受騙。他們錯在只想照章辦事,按照塞爾維亞顧問的建議,勤加調查,破土開棺,相當負責地朝屍體打木樁。他們還謹愼撰寫文告,收集各地習俗,教導如何處決吸血鬼。這麼一來等於官方證實「活死人」的存在, 恐懼如野火燎原般從一個村莊蔓延到下一個村莊。沒多久作家們也加入行列,火上加油,創作了駭人的吸血鬼作品,彷彿到處都有目擊者。東普魯士於一七二一年,奧地利帝國從1720年代至1730代皆有「攻擊事件」的傳聞。吸血鬼(Vampire) 一詞首度於一七三四年由一本中歐旅遊見聞錄進入英語世界。這是史上首度由媒體帶動的熱潮,但絕不是最後一次。

分辨死者與垂死之人並非易事,更是加劇大家對吸血鬼的憂懼。一直到晚近,醫療科技發展仍有限,究竟斷氣了沒有,只能用猜的,因而經常造成爭端。在沒有聽診器的世界,生死沒有明確分界。人們害怕「活死人」,也害怕會被活埋。在墓旁守靈是常見的作法,不僅是向死者致敬,也是要確認是否還有生命跡象,此外還可以嚇阻盜墓賊。以前的人太貼近觀察屍體,死屍仍有食欲跟力量的傳說便不脛而走。不同的屍體,腐化的速率及方式差別驚人。有人死的樣子會暫時比生前還好看,因爲腐化產生的氣體充滿身體,讓原本因病枯槁的身體變得好看。但暗紅的膚色會讓人以爲死屍啜飲過了活人的血, 若是血從嘴或鼻子流出來,就更能證實這個合理的懷疑。

剷除吸血鬼的行動對生者與死者都相當無情。那些隨便抓來的吸血鬼, 會先用極刑折磨之後再公開處決。受害者就是老是被懷疑的那群人--------精神失常與智能障礙者、女巫(大概是擅長使用草藥的女性)、有自殺傾向遊走在死亡邊緣的人、反抗教會的異議分子。若是在錯誤的時間地點招惹到錯的人,也一樣會遭殃。

這場狂潮能平息,都要歸功於一個人------奧地利睿智的瑪麗亞,特蕾莎(Maria Theresa)女皇。她的御醫徹底研究了吸血鬼是否眞的存在,最後判定這種說法缺乏根據,女皇於是裁定破土開棺違法,違者從嚴處罰,吸血鬼熱就此銷聲匿跡。

小規模、零星的吸血鬼熱有時候還是會迸發。最近這幾十年來,波多黎各、海地、墨西哥、馬拉威,都發生過,更讓人訝異的是,倫敦也在其中。(^4)

維特熱帶來自殺潮(首例發生於一七七四年,此後帶動一股旋風)


歷史上,最能證明偉大文學的力量(或是流行的危險),莫過於歌德出版於一七七四年的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這本牛自傳的小說敘述單戀及浪漫殉情,造成一種新現象------作者成爲名流,小說成了時尙指南。維特熱在歐洲蔓延傳布,影響了穿著、言行,觸發致命的連環仿效自殺事件。很諷刺的是,歌德克服了相思病,安享天年,還與這本作品切割,對它造成的傷害感到遺憾。歌德筆下另一位年紀跟智慧都更勝一籌的男主角浮士德就捨棄兒女之情,換取在荷蘭芙堤防這種比較安全的滿足感。

自殺模仿潮有兩種相當不同的模式:連續自殺及集體自殺。人們模仿名人、親友、同學或同事而自殺就是連續自殺。美國疾管局害怕自殺的感染力太強,不得不制訂一套媒體報導指南,建議報導要具體、明確,避免煽情誇耀。此外,報導中不宜推崇浪漫愛情,也不得詳細描述自殺過程,以免有人藉由自殺炒作名氣,讓民眾以爲自殺是種合理的選項,或因此得以永垂不朽。(^6)

集體自殺則來自於社會認可的動機。打了敗仗的軍隊(或許還有其妻小)寧可集體自殺也不要被殺或是淪爲奴隸,這種案例在歷史上屢見不鮮。還有一種比較少見的集體自殺爲抗議型自殺,一個團體共同決定探取最激烈的手段表達訴求。第三種衍生的類型爲捍衛宗教、理念或國家的集體自殺(如神風特攻隊)。此外還有宗教上的集體自殺:聽從救世主的命令,效法教主的行爲。

天擇除去自殺DNA的手法相當無情,也非常成功。儘管人有旦夕禍福,每千人裡只有一人會親手終結自己的生命。有自我毀滅傾向的人經常英年早逝, 基因一併被荒煙蔓草埋沒。愛惜生命的DNA獨得繁衍大獎,不論有多難多苦,我們還是努力掙扎,一定要留在球場上。自殺大流行時,從眾的本能壓倒了強大的自我求生本能。任何事只要一流行起來就很難阻擋,別的不說,加入群體的衝動,總是勝過求生保命的本能。

神經科學帶動臨床診斷熱潮p174

神經衰弱症、歇斯底里症、多重人格疾患爲十九世紀晚期由人人擁戴的神經科醫(比爾德(George Miller Beard)、夏科、佛洛伊德)帶起的三大疾病潮,用以解釋許多病人身上讓人困惑也不明確的症狀。爲何三種疾病潮一次爆發?爲什麼都是神經科醫師引起的?這段故事很有警世意義(更是切合當前實況)。神經科學領域的突破固然可喜,但有時候,有些半調子的臨床理論根本不該被吹捧成權威。當時的情況跟現在類似---------科學家對大腦的運作有革命性的了解。當時神經元剛被發現不久,科學家(包括佛洛伊德)忙著追蹤突觸連結的複雜網絡與路徑。從他們的角度來看,大腦爲一台電動機械,雖然複雜許多,但是跟許多剛發明問世、成爲大眾生活一部分的電動機器本質上大同小異。

從前人們認爲屬於哲學與神學抽象範疇的行爲,此後都可以用大腦生物學來解釋。我們就算無法探究人類靈魂的深度,還是可以找出人腦的構造及電子連結。我們現在知道,症狀再也不是惡魔附身、詛咒、原罪、吸血鬼或是狼蛛叮咬造成的, 而是大腦機器的線路功能異常。這種理解架構非常精準,至今仍獨占鰲頭。但是不論過去或現在, 探索這台複雜驚人機器的祕密時,我們都低估了困難度。神經科學非常吸引人,眾人也視爲權威理論,一些古怪的臨床概念因此被扶正,進入科學殿堂。

「神經衰弱症」、「歇斯底里症」、「多重人格疾患」熱潮於焉誕生。這些不過是不同的標籤,使用的人還以爲掌握了模糊不明的病痛徵狀。但這些診斷沒有一個證實有效,還有害處。疾病的成因與解釋錯誤百出,醫生提出的治療只有安慰劑療效,大多只是讓原本的問題雪上加霜但是這些疾病標籤很有說服力,有新興的神經學理論論背書,又有人人推崇的思想領袖推廣,正中大眾的需求。人們總想要有個解釋,因此這些標籤盛行了好幾十年。這些往事現在彷彿在重演,我們得到很重要的教訓:世上最聰明的醫生與病人,還是會被一套有力可信、但是錯誤有害的標籤及成因理論蒙蔽。那些顛覆性的概念後來被證實大錯特錯,不過是貌似成理的暗測。這個現象到我們這一世代將會重演。

神經衰弱症(1800年代晚期至1900年代初期)p176

1869年開始,美國一位名爲比爾德的神經科醫師定義了神經衰弱症-------照字面的意思就是虛弱的神經-------他也成功推廣這個疾病定義。比爾德當時努力想填滿診斷黑洞。許多人出現了不明的身心症狀如疲憊、失去活力、虛弱、頭暈、暈倒、閱讀障礙、腸胃脹氣、頭痛、一般疼痛,失眠、陽萎、憂鬱、焦慮等等。神經衰弱症貌似解釋了這些廣泛的常見症狀。

比爾德的成因理論貌似合理。他提出一套水力模型,把人體比擬爲電動機械,身心耗損就是動力供輸有問題,也就是中央神經系統的能量供給出問題。比爾德將損耗歸咎於社會因素。日新月異的科技文明、城市化帶來壓力、競爭越來越激烈的商業環境等,讓人們很難調適。人會生病是因爲逼自己去承受超出可以忍耐的範圍。大部分的精神病患都是力爭上游的辦公族,大自然要他們勞力工作,他們反而在勞心。佛洛伊德當時爲神經科醫師,神經衰弱症的描述相當吻合許多患者的病狀,因此予以探信,用以診斷。但是他發展了一套完全不一樣的理論解釋虛弱無力-------原欲(libido)耗損。這種情況可能是先天體質關係或是過多性高潮所致(經常是因爲自慰過度)

神經衰弱症的治療方式千百種,有的令人摸不著頭緒,甚至相當愚蠢。比爾德偏好用電療爲神經系統提供生物能量。佛洛伊德嘲笑這種治療是「僞治療」,他反而提倡,患者要減少耗損原欲的活動,例如自慰或是性交過度等。他並沒有提議以精神分析方式治療神經衰弱症,因爲病因來自於缺乏原欲,而非心理衝突。其他學者提出的治療方式包括休息療法、泡澡療法、飲食調整法以及轉移對日常煩惱的注意力等。這些治療方式療效見人見智,頂多只能當成優良的安慰劑。

神經衰弱症的診斷相當含糊抽象,治療方式更是毫無效果。儘管如此,神經衰弱患者依然非常普遍,舉世皆然。我們因而得知臨床上的虛談錯構多麼具吸引力。人類總是會想破頭,要找出一個理解釋事物的方式。我們所發明出來的標籤,不論多麼不正確,至少是個安慰人的解釋,讓我們得以理解患者的痛苦,找到治療的方向。我們可以把它當成一種描述病痛的比喻,從它可以看出某個時空背景下的科技與世界觀。當時每個人都著迷於電力,醫生就用它來理解病痛,比喻成能量耗損。現在我們著迷於神經傳導物質,用它來比喻病症,就理解成「化學物質失衡」。


神經衰弱症一夕之間銷聲匿跡-------或許是因爲精神科醫師取代神經科醫師成爲照顧患者的主力,治療模糊不明的身心症狀。神經醫學轉成精神醫學後, 醫生與患者間偏重的溝通內容,也連帶從身體症狀變成心理症狀。精神醫學的命名法也擴張, 專家很快就作出了明確許多的描述。先前患者各式各樣的症狀,通通歸在神經衰弱症之下,這個標籤整齊劃一但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神經衰弱症的風潮氣數已盡。(^7)


歇斯底里症/轉化症(1800年代晚期至1900年代初)p178

所有流行病裡,這一場的根源最爲顯赫--------四大知名神經科醫師聯手推廣-------夏科、簡奈特(Pierre Janet)、布雷爾(Josef Breuer)及佛洛伊德。歇斯底里症指的是病人出現匪夷所思的神經症狀, 之所以令人困惑,則是因爲這些症狀並不符合神經系統分布或是已知的神經疾病。最常具見的症狀包括麻痺、失去知覺、怪異感覺、舉止誇張、無法言語或說話方式改變、喉嚨哽寒、嘔吐、暈眩或昏迷。

夏科是位表演大師, 他講到歇斯底里症時的那股熱情與稟賦早該讓人心生警場。他找來了一群非常容易受到暗示的患者跟學生(包括佛洛伊德)這些學生來自歐洲各地,齊聚巴黎來看大師一顯身手。研討會出席踴躍,戲劇效果十足,很適合照相。夏科一心沉迷於證明催眠可以同時治癒與創造症狀,他可以催眠瘸子讓他們康復,也可以催眠健康的人使他們跛腳。他的許多患者都收容在同一處安養院,就算沒受大師親自指導,也能模仿彼此的症狀到維妙維肖。夏科不知爲何忽略了最核心的一點,他的暗示能力超高,患者也爲了取悅他而努力表演,整場研討會變成一場秀。夏科沒有意識到自己扮演推波助瀾的角色,還推演出諸多空泛的腦部疾病理論,擅自推斷腦部疾病會讓人容易受到催眠, 也容易得到歇斯底里症。

場景拉回到維也納,布雷爾(佛洛伊德的另一位老師)在這個時候遇上了催眠安娜.(Anna 0)的難題。安娜.歐是位創意豐沛、聰慧、容易受到暗示又孤單的女性,常見的模糊症狀應有盡有,多數都是神經症狀。在安娜,歐的帶領之下,「談話治療」(或是精神分析)問世,成爲催眠的替代療法。安娜,歐不進入催眠狀態,而是隨性所至地聯想。她與醫師從心理上剖析這些幻想與無意識的衝動,找出與她過去人生的關聯。這種作法奏效了!症狀立刻改善。但是她很珍惜跟布雷爾的關係,病情一好轉他們兩人的關係一告終,安娜就會再度生病。這種情況很容易理解:安娜靠著病情好轉「取悅布雷爾,以病情惡化避免失去他。這種情況讓布雷爾相當緊張(更別說他的太太醋性大發了,他的妻子大概比布雷爾跟佛洛伊德都還要清楚安娜的意圖很明顯,就跟夏科的催眠療法一樣,症狀會按照患者受暗示影響的程度來來去去。這種暗示在每一段穩固的醫病關係裡都是一股重要的力量。佛洛伊德造了一個詞-------「移情作用」(transference),用來描述病人跟醫生緊密如親子的關係。病人非常容易受到角色暗示的影響,佛洛伊德沒有理解到這會嚴重影響精神分析的過程。佛洛伊德忙著跟安娜.歐一起分析、發明精神分析手法,他盲目忽視了最根本的一點:安娜的動機。跟接受布雷爾治療時一樣,安娜要佛洛伊德關心自己, 好建立兩人緊密的關係。安娜的病情隨著兩人關係的情況而起伏,無關他們洞察能力的高明與否。佛洛伊德理解(但高估了)內在心理衝突的重要性,卻無法理解(並低估了)人際關係的價値。

精神分析治療對轉化症毫無療效,甚至跟催眠療法一樣,反而火上加油。諷刺的是,對安娜來說,巫醫可能是更有效的治療師,更勝精神分析師。巫醫能從神話隱喻的角度理解安娜的症狀,用更有效的暗示方法排解症狀。安娜的治療結束得很難看,她依然病著,而且對到佛洛伊德與布雷爾滿腔怒火。現實生活裡,安娜的眞名是柏莎.帕彭海姆(Bertha Pappenheim),後來成爲社工師這行的開山鼻祖。

精神科醫師取代神經科醫師成爲尋求協助之人的照顧主力之後,歇斯底里轉化症與神經衰弱症一樣,跟著銷聲匿跡。容易受暗示影響的患者去看神經科醫師時,自然而然就會出現神經症狀。同樣的病人去看精神分析師,就會表現出深受情緒問題與認知障礙所苦的樣子。如今在一些地區,轉化症依舊存在,因爲當地心理衛生工作者人數寥寥,患者想要獲得協助,最好的方式就是表現出身體有某些症狀。(^9)

多重人格疾患p181


邁入二十世紀時,多重人格疾患率先在歐洲成爲常見疾病。夏科再度成了推手。當時催眠療法變成熱門醫療方式(不再兼爲魔術戲法),他也助了一臂之力。先前拒於意識之外,那些見不得人的感受、幻想、回憶與衝動被催眠帶到檯面上。容易受暗示的患者與容易受暗示的醫生攜手合作,發展出一種觀念:人除了自己以外,可能還藏著另一個(或多個)人格。藉著「解離」(dissociation)過程,隱藏人格建立自己的獨立地位,甚至有時候會暫時主導一切,作出失控的事情,主要人格甚至也毫無所覺過去我們用隱喻的方式理解個人的痛苦與難過,現在則轉化成看似成理的疾病,人們就不用再爲那些不願承認的情緒負責。

多重人格是藉由解離過程產生。矛盾的是,治療師卻宣稱,治療之道就是透過催眠引起更多解離狀態,讓「第二人格」重見天日,好融合成完全的整體人格。結果令人不意外,就整體療效而言,催眠無法治療原先的症狀,反而會刺激病人,讓隱藏的人格繼續分裂增加。幸好,治療師跟病人最終發現催眠有害無利, 熱度才稍減。後來精神分析取代催眠,強調患者要專注於破碎、壓抑的衝動與回憶,而非整合壓抑的人格,多重人格疾患也跟著消失。

一九五○年代,小說《三面夏娃》(The Three Faces of Eve)及改編電影大賣(^10),民眾受到間接影響,多重人格疾患又湧現一波短暫熱潮。熱潮並沒有持續,因爲大部分的治療師都受過分析訓練,對多重人格疾患毫無興趣。當時沒有一群核心治療師蓄勢待發,有意願也有能力創造、挑選新一批的多重人格病患。一九七○年代,隨著《西碧》(Sybil )一書出版,產生了一波較持久的熱潮。多重人格病歷激增,熱潮生生不息。於一九九○年代達到高峰,接著轉瞬消失,就跟其出現一樣突然。當時治療界對催眠跟其他落伍又具暗示性、能夠帶出「第二人格」的療法重拾興趣,因而推波助瀾,再掀多重人格疾患熱潮。各種週末工作坊因應而生,教導民眾發現新人格的最佳方法,也產出一整批治療師。這一大批缺乏訓練、初出茅廬、熱血的多重人格「専家」迅速發明出新人格,讓人心驚。只要去找他們看病, 就一定要先進行例行檢查,看看有沒有多重人格疾患。

多重人格疾患最多也只是個發展失控的隱喻罷了。大部分(就算不是全部)的多重人格病例都是那些好心但誤入歧途的治療師誘發出來的,這些治療師對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點頭緒都沒有,患者也是。一位容易受暗示的治療師治療一位容易受暗示的患者時,把隨便一種尋常的精神疾病變成多重人格疾患,一點都不困難。患者跟醫生召喚出一個或更多的「第二人格」,然後命名,好讓這此破碎又見不得人、與自我期待衝突的衝動與行爲變得有條有理。可想而知, 接下來就是讓這些人格有獨立自主的身分。(^11)

有好一陣子,多達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患者都說自己有多重人格。網路(剛問世) 提供即時資訊與協助後,讓這股熱潮更加升溫。隨著多重人格患者人數攀升,患者的人格數目也跟著成長,演變成一股趨勢,人人競相追求誰有最多的「第二人格」。以我的經驗來說,打破紀錄的是一位自稱發現一百六十二種獨立人格(多爲女性,但包括數十位男性)的女士,這些人格的年紀跟性格着異甚大,每一個都有名字。演變到後來越來越可笑,有些患者(甚至還有些治療師,信不信由你)開始認定多重人格或多或少都跟惡靈附身與撒旦儀式有關。

等到保險不再給付多重人格疾患,治療師也倦怠、看清假象後,多重人格治療的需求也就急遽下滑。熱衷多重人格疾患的人士後來才領悟到,誘發越來越多的人格,其實是在開啟潘朵拉的盒子。患者的病情通常每況愈下,有時候變得相當嚴重,治療跟生活都變得相當棘手。我至少見過一百位自稱擁有多重人格的人。一九八〇年代晚期到一九九○年代早期,這段期間是此潮流最盛的時候,患者蜂擁而至。新出現的人格主宰了他們的生活。我研究發現,他們要不是曾是被熱衷多重人格疾患的心理治療師治療過,就是加入網路聊天社群、遇過某個有這種問題的人,或者看過了相關電影,每一個病例都是這樣。我懷疑多重人格疾患在臨床上到底有沒有自然發生過-------就算有,也不可能這麼頻繁。

擔任DSM第四版工作小組主席的時候,多重人格疾患讓我面臨兩難。我覺得多重人格疾患是場騙局(若厚道一點來說,它是種集體的短暫流行病,出自於治療師跟患者的被暗示性),肯定搆不上精神疾病的邊。不論如何,我選擇不在DSM第四版中強加我的觀點,工作小組依然收錄多重人格疾患,並且特別審慎地努力呈現爭議雙方的觀點,盡可能作到公平有效率-----------雖然說我認爲有一邊的觀點根本是胡說八道。我眞是自作孽,不應該這麼這麼保守,應該要按照自己的看法變更內容。總之謝天謝地,各方大眾這當下已經偃旗息鼓,拋下多重人格疾患了,但是我預測未來還會爆發。對易受影響的患者跟治療師來說,多重人格似乎有種歷久不衰的吸引力,現在只是休兵沉潛,伺機捲土重來而已。只等某部賣座電影跟週末治療師工作坊出現,新流行就會爆發。等著看吧,只要新一代治療師忘了記取過去的教訓,不到十年或二十年,另一波流行就會再一起。

獵巫行動:托兒所性侵醜聞(1980年至2000)p185

托兒所性侵醜聞(跟當代多重人格熱潮同時發生,也有點關連)堪稱是撒冷(Salem)女巫大審歷史再度重演。兩股熱潮整整相隔三百年之久,同樣反映人性的卑劣。這些人懷著各種恐懼,發出惡毒的指控,當中有些更是骨子裡淫亂的清教徒。一群人受到暗示、投射作用影響,感染集體恐懼,輕信一些顯然是兒童編造的幻想證詞。古今兩股熱潮都有這些元素。發生於一六九○年代的撒冷獵巫事件是由衛道(誤入歧途又害人不淺)的清教牧師們主導;一九九○年代美國的這場大流行則是好意(誤入歧途又一害人不淺)的治療師們醞釀出來的。無可否認,信以爲眞的家長、警察、檢察官、法官與陪審團也跟著推了有力的一把。故事令人遺憾,司法已死令人怒不可遏, 公民社會失靈令人挫折

案子通通照著同樣的悲慘劇本發展。這場熱潮起於一九八二年美國加州科恩郡(Kern County),此後十年的發展如野火燎原,舉國沸騰(另外也蔓延到世界各地,只是程度較輕)。托兒所的工作人員被指控性虐待托育的幼兒,當中多爲極度駭人聽聞、匪夷所思的手法。每一起案件中,證據只有稚齡幼兒誇張、奇特的指控,缺乏物證及可信的證詞。率先發難的指控者都是報復心切或是神智不清的人--------通常都是家長、繼父母或祖父母,接著恐慌會立刻在其他父母間流傳,蔓延到整個社區。

在家長及媒體唆使之下,治療師、警察及檢察官惡劣地聯手進行漫長反覆又令人煎熬的調查,添油加醋後,就成了兒童的證詞。調查人員用誘導、暗示的方式辦案,時不時還向證人施壓。他們胸有成竹,已經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恐怖事情------只差讓稚齡受害者提供驚悚的細節。他們告訴小證人其他孩子說了些什麼,再施以強大壓力讓他們服從、確認證詞。因此,各個小證人說的故事自然就互爲補充,接著慢慢融匯成一幅貌似連貫、天理不容的圖像。撒冷再臨


淫穢現成的細節取之不竭,可以塡滿小證人回憶的漏洞與想像的不足。要是偵訊者或孩子創意有限,媒體對這些訴訟撲天蓋地、前仆後繼的報導,也可補其不足。媒體與電視火力全開,把新聞變成娛樂。不管指控多麼荒謬怪誕、多麼超現實,通通都不重要。我們可能會以爲,任何一個理性的人都不會聽信,但是民眾已經停止理性思考了。不管什麼案件,若一再重複出現詭異到極點的指控,遲早大家都會相信。這些謠言讓我們更加以爲,在全美各州與世界各地、許許多多不同的地方,那些鬧得沸沸揚揚的事件都是眞的,甚至還有生動的細節。濃煙四起,就一定有人放火。司法體系短暫失控,相關人員應該道歉以尋求原諒。

這些案子照著兩種虐待主題各有變化-------性及惡魔。性虐待包含了各種想得到的性行爲(有些超乎想像,甚至不可能作到)、雜交、色情影片照片、賣淫及酷刑。惡魔儀式包括惡魔崇拜、殺害折磨動物、飲血或尿、吃排泄物或是惡魔附身。有些故事的內容顯然出於幻想---------與外星人接觸、被機器人虐待、沒有留下傷口的刀刺等等。不知爲何,無論這些指控的多麼荒謬,關心案情進展的人卻沒有警覺與懷疑, 當中有許多不合理之處。

據稱,這些惡行都發生在托兒所平常的上課時間, 但卻沒有人發現-------家長、鄰居、送貨員--------都沒人察覺?也沒人解釋,爲什麼惡行被揭發前,孩子天天都開開心心地笑著離開托兒所。但審判過程越來越像全民公審,一發不可收拾。各種猜忌、指責蔓延開來,一定有合謀者默許、配合,主犯才能得逞,不然他的惡行怎麼可能沒被發現,搞不好托兒所全體員工都有份。這些可憐無辜的人成了正義人士發洩的對象,還要遭受天眞(但是躍躍欲試)公僕殘暴地審問,這些人決心要保護我們的孩子,還要嚴懲害他們失去純眞的人。托兒所的同事深陷恐懼中,畢竟被冤枉的人只有兩種選擇-------失去榮譽或失去自由。他們被自己照顧的孩子誣陷,指控他們參與荒謬的行動。他們要是認罪,就會拖累到自己的朋友,作僞證害朋友被定罪。要不然他們就得面對很長的刑期,只因爲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

父母們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失去純眞, 就會驚慌失措,發狂般地想保護自己的孩子。他們因此得承受傷人的審問過程,聆聽關於性跟惡魔的怪誕思想,甚至要公開曝光、撒謊作僞證。參與這場混亂後,父母無不懷著罪惡感。想當然,實際上是他們讓自己的孩子失去純眞。參與這些案子的「治療師」立即發展出一套專業說法,分析托兒所性侵事件,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這些英雄行徑讓他們聲名大噪。調查人員特別受限於自身的偏見,此外還有暗示與正增強的作用, 使得兒童模仿、複製他們先入爲主的偏見。治療師讓過程變本加厲,拿出有性徵的娃娃詢問小證人。他們大概是想獲得更多證據,判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反而幫了倒忙,詢問過程變成遊戲治療,小證人跟治療師共同編造性場面,甚至引出更多怪誕奇異的念頭。(^12)

 

托兒所歇斯底里的熱潮爲何會發生在此時此地?爲何發生於一九八二年?爲何在美國?像這樣的事件,受到許許多多不同因素交互影響,從來都不可能精確地評估其成因,但有些因素特別明顯,很有可能是肇因。首先,有托兒所這種機構,才會有托兒所恐慌。隨著越來越多的母親進入職場,家庭成員千里迢迢追逐工作機會,可以幫忙帶小孩的祖母越來越少,托兒所已經成爲美式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毫無疑問,親職外包而產生的罪惡感也有影響。有的治療師則是擔心過度,深怕有的孩子曾被性侵,但說過的話沒有被認眞看待。也有太多專業程度低落的治療師藉此自我推銷,建立假「專家」權威。對所有想衝動一窩蜂趕上眼下或未來潮流的治療師來說,這段悲傷的故事是我們所能想像得到最明白不過的警惕。

 

跟隨群體p190

我們也不應意外,精神科診斷始終是跟著流行走。潮流影響我們一舉手一投足,跟隨群體是人類的本性。好消息在於,潮流來來去去,總會退燒。一百年前,世界上充斥著神經衰弱症、歇斯底里轉化症與多重人格疾患。然後這三種疾病轉眼之間就消失了,讓人摸不著頭緒。現在看似精確有理的精神病熱潮,其實不如表面般強韌,當民眾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危險,這些潮流就有可能跟著時間消逝。但壞消息是,過去大部分的疾病熱潮都是單一事件,限於當地,影響範圍有限。現代的疾病潮流卻是舉世皆然、規格統一,逐漸成爲社會基礎架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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