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正常人_終章

 2021-09-30 00:23:24.0

終章p377

上帝一定特別鍾愛甲蟲,因為祂創造了這麼多不同的甲蟲

十九世紀英國生物學家霍爾丹(J. B. S. Haldane)



甲蟲絕對會承受地土,只要看一下計分表,就知道牠們的優勢。甲蟲種類達數十萬,超級多元,但人類只有一種,而且同質性越來越高。要賭誰可以撐過新的千禧年,聰明人就知道該下注在甲蟲上,而不是比牠們高等的生物。

大自然丟了數以兆計次的骰子後,才找到演化的常勝軍-------生物多樣性。一英畝的雨林有成千成百的物種,遺傳基因豐富多樣、差異奇大。學過相關知識後才知道,這些樹木爭先恐後要在樹冠層占到小小的一席之地,是爲了曬到太陽。只有一個物種看似簡單省事,但是大自然願意下重本,開放各種選擇機會。我們永遠不知道最後什麼物種會出線。哪種基因有潛力面對不同的環境挑戰,誰也沒把握。


大自然眼光放得很長遠,人類則目光淺短;大自然選擇多元豐富,我們選擇統一標準;我們把作物都變一樣,也把人變得一樣。

人類忽略雨林消失帶來的警世寓言,把自己的命運都賭在巨型農業上,鐵定會輸光。我們的農業曾經有各種不同的樣貌,現在食物的供應只仰賴全球大規模的單一農業,種的養的都是基因相近的動植物,完全沒有從愛爾蘭馬鈴薯大饑荒的噩夢中學到教訓。我們蔑視大自然充沛又歷久不衰的力量,還引發了物種危機,總有一天人類的糧食都會消失。

大藥廠也探取相仿的途徑,各自創造旗下的人類樣版。野心勃勃的精神醫學專家助紂爲虐,把所有的個體差異都當成體內化學失調,要靠唾手可得的藥丸來治療。把差異變成疾病,是當代行銷天才最偉大的傑作之一,與蘋果及臉書並列,但是益處很少,危害又太大。

我看過一幅概念藝術作品,傳遞的是如《美麗新世界》般讓人手骨悚然的訊息。這位藝術家選了一幅筆觸豐富細膩、色彩瑰麗的文藝復興畫作,大費周章測量了這幅畫的色彩波長。平均計算波長之後,她不用顏色代表這些平均値,依比例畫在一大片如排泄物般的咖啡色畫布上。要洗刷掉鲜明的差異是如此簡單,但是結果多麼讓人心驚肉跳啊!神話、小説、戲劇的偉大角色之所以能歷久彌新,就是因爲他們活得多采多姿,遠遠偏離平均値。我們眞的想要讓伊底帕斯去看心理醫師、哈姆雷特接受短期行爲治療、李爾王服用抗精神病劑嗎?

我想不會吧。人類的多樣差異自有其道理,不然怎麼可能經得起演化下無止無盡的競賽。我們的祖先能活下來,就是因爲部落裡有各式各樣的人才與人格傾向, 有相當自戀的領導者也有心甘情願依附他們的追隨者,有神經兮兮的人可以察覺潛藏的威脅,也有衝勁十足的人能夠達成任務,也有愛現的人能吸引伴侶。部落裡有些人會趨吉避凶,有些人會冒險犯難, 這樣就很好。那些能平衡所有特質、接近黃金平均値的人,就是健康的人。但是對群體來說,最好的生存機會在於,隨時有異於常人者能挺身而出,一如各色各樣不同品種的甲蟲以及雨林裡的樹木。

達爾文很快就想到,我們大腦的各種功能以及受其指導的行爲,就是天擇的成果,一如身體的形狀、消化系統的運作方法。達爾文建議我們,如果要認識自己,應該是要研究狒狒,不是去讀哲學或心理學書籍。憑著自然學家所受的專業訓練以及鉅細靡遺的觀察力,達爾文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一天成長。他領悟到,悲傷、焦慮、恐慌、討厭或憤怒的能力之所以存在,那是因爲它們都有生存價値,是人類生命無法避免、本然具有的一部分。我們必須要爲摯愛的離世而哀悼,不否則對他們的愛就不完整。要擔心自己行爲的後果,不然就會讓自己惹上麻煩。我們需要建立環境秩序,不然混亂會隨之而來。疾病離黃金平均値很遠,處在極端的兩側。我們大多數的行爲自有其原因, 大部分的人都是正常人。

我喜歡稀奇古怪的特質與怪裡怪氣的人,英文裡古怪eccentric這個詞來自希臘幾何學,意思是「偏離中心」。這個詞進入英文時是天文用語,描述天體運轉的軌道,現在則用來形容與眾不同的人------多半帶著貶抑的意思,很少人用這個詞讚美別人天賦異稟。大自然就是欣賞古怪多元,厭惡同質單一。我們應該慶幸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古怪之處。我們應該接受自己本來的樣子,好壞全收。個體差異的存在,並不是爲了被化成精神醫學手冊裡隨意又冗長的疾病診斷清單。部落要繁榮昌盛,各色各樣的人都要有。就個人而言,只有體驗過各種情緒,才稱得上是充實地生活著。我們不應該把差異變成醫療問題,還妄想用類似「蘇麻」(Soma,譯按:《美麗新世界》裡的一種迷幻藥,吃了之後,悲傷苦惱的記憶會被愉快的幻象取代) 的現代迷幻藥治療差異。今日醫療問題最矛盾之處在於,最需要的人通常得不到治療,得到治療的人卻不需要。

我們該如何救救正常人、保護多樣性、更爲合理地分配稀少的資源呢?這當然難以說是易如反掌,但眞的有可能。我們相關工作者應該拿出專業能力,發揮長才。精神科醫師應該謹守本分,也就是治療眞正有精神問題的病人,別擴張領域, 連擔心自己有病的正常人也不放過,這些人不去理他們也會好好的。基層醫師應該謹守自己的本分,別再充當業餘精神科醫師。藥廠別再表現得跟毒梟一樣,不負責任地推銷產品,也不管傷害會不會大過益處。消費者權為團體應該爲消費者喉舌, 而不是爲了團體自身。媒體應該揭發誇大不實的療效,而不是糊里糊塗大肆宣傳。

我們是不是眞的有機會能扭轉濫診歪風呢?或者歷史會重來,一波又一波的假流行病會一再侵襲?我的理智告訴我,濫診終將成爲常態,我們永遠也救不了正常人。對抗濫診的人又少、又沒權力。我們資金不足又缺乏組織,很難打贏。這時我想起莎士比亞《亨利五世》裡那支士氣不振的軍隊--------「我們人很少,我們是快活的少數人,我們是同袍兄弟」--------這支隊伍當時與敵軍人數懸殊,要以一敵六,但是受到鼓舞,以雷霆萬鈞之勢贏得亞金庫(Agincourt)戰役。不論機會再怎麼小、局勢再怎麼惡劣,也絕對不要放棄。瘦小如大衛之人,也是可以成功挑戰看似不可爲之事,無敵的巨人歌利亞眞的會輸。

我們這邊有個很大的優勢------------公理在我們這邊,有時公理就是權力。抱持一點希望,期待最後一定能討回公道,這絕不是痴人說夢。誰又能料到,一度看似無敵的菸草大廠竟然這麼快就被打倒了?上一次你跟叼著菸的人在一起又是什麼時候了?大藥廠顯然也走上了同一條崩壞之路,永遠都有沒穿新衣的國王

人民與政策制定者終究會清醒過來,發現自己並不是一群有病的人。「人人都有一堆精神疾病,社會也有病」,這是野心過盛的精神醫學專家跟貪得無厭的大藥廠創造出來的迷思。大多數人都很正常,也不用改變。

我有兩個目標:「救救正常人」跟「救救精神醫學」它們實際上是一體兩面。「挽救精神醫學,我們才能拯救正常人。我們得約束自己,了解精神醫學的適用範圍,這樣才能拯救它。不論是現在或是兩千五百年前,希波克拉底傳承下來至理眞言永遠不會:謙沖自牧, 知道自己能力的限度在哪。行醫,先講求不傷身體

我們應當一起努力救救正常人,還有精神醫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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