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日的真諦: 附錄 父親的安息日(蘇珊娜 赫舍爾)

 2018-06-28 00:56:03.0

附錄 父親的安息日(蘇珊娜 赫舍爾)


每當禮拜五晚上,我的父親舉起祝聖杯、閉上雙眼、吟誦祝酒禱辭時,總是令我情緒澎湃。隨著他吟唱那古老而神聖的家族旋律,祈禱祝聖那酒與安息日,我總感到他也祝福了我的人生,祝福了桌邊的每一個人。我多麼珍惜這些時光。

我們家就如每一個敬虔的猶太家庭,禮拜五晚上是一周的高峰時刻。母親和我會點亮安息日燭台,瞬時間我感覺自己的心境、甚至包括自己的身體,都得到了轉化。在點亮餐廳的燭光後,我們會走進客廳,那裡有幾扇向西的窗戶,可以看到哈德遜河(Hudson River),我們就在那兒讚歎頃刻來到的落日之美。

那份隨著我們點起燭光而到來的平安感受,多少也與禮拜五的緊張忙亂有關。父親常說,迎接一個聖潔日子的預備工作,與這日子本身一樣重要。整個早上,母親忙碌地採買食品,到了下午,當她作菜時,緊張的氣氛便逐漸升高。父親會在日落前一或二小時,從他的辦公室回來,好預備他自己。而當這一整週的工作時刻即將結束之際,我的父母都在廚房裡,瘋狂地要想起他們可能忘記預備的事項──水煮開了嗎?遮爐片(blech)蓋住火爐了嗎?烤箱啟動了嗎?

霎時,時間到了──這是日落前二十分鐘。當我們點亮燭光、祝禱安息日之到來時,無論在廚房還有什麼事沒能完成,盡皆拋諸身後。父親如此寫道:“安息日之來到,像是一種撫慰,抹去恐懼、哀傷與黯淡的記憶。”

父親很少在禮拜五晚上到會堂去,他喜歡在家裡禱告,而我們的晚餐通常是安靜、緩慢而放鬆的。我的父母並未參與很多社交活動,但大約每隔兩個月,他們會邀請一些朋友或同事來參加安息日晚宴。菜單千篇一律:我們的哈拉麵包(challah)是在當地的麵包鋪買的,母親會煮雞湯、烤小母雞、準備色拉和青菜。至於餐後甜點,父親會削一顆金冠蘋果,試著不要削斷蘋果皮,我們大家就共享這顆蘋果。母親對廚藝並不熱衷,父親也總是吃得很清淡,因此,這些食物並不會令我們感到興奮。儘管如此,在每一次用餐前,父親總會舉起他的叉子,看著我說道:“媽咪是位好廚師。”

在我們的安息日晚宴上,有一個不常見的規矩:父親從他的姊夫、一位克比基尼徹拉拜(Kopycznitzer Rebbe)那兒得到一份禮物,是兩個長形鑲銀的香料盒,裡面放著番石榴枝和尤加利葉。雖然通常是在安息日結束時的祝禱禮,才會祝福並聞它們的馨香之氣,但我們會在舉行祝酒禱辭之前便祝福與聞香氣,這是一個哈西德派譯的習慣,這習慣在拉比文獻中的依據可參考我父親在本書的討論。

當有客人參加我們的安息日晚宴時,幾乎都是來自歐洲的流亡學者,餐桌上的談話也總是圍繞著歐洲打轉。他們總在談論他們認識的德國學者,這些猶太學者要不是已經流亡到美國或以色列,就是已經遇難了。他們並不會談到大屠殺的迫害經過,也不會在安息日說出“大屠殺”這詞,但他們會談論在馬克思?范恩瑞許(Max Weinreich)的書《希特勒的教授》(Hitler'sProfessors)裡面作為納粹分子曝光的非猶太學者。父母大部分的朋友就像父親一樣,大戰前曾在德國的大學求學,而在戰爭結束二、三十年後,他們對於那些曾感到欽佩不已的學者,居然曾是納粹分子,都感到震驚不已。在這些談話裡,德國文化無處不在。早在我在學校閱讀到霍桑(Hawthorne)、梅爾維爾(Melville)、埃默森(Emerson)、

梭羅(Thoreau)之前,我的成長過程中就已不斷聽聞歌德(Goethe)、海涅(Heine)、叔本華(Schop-enhauer)以及胡賽爾(Husserl)。因著在家裡從父母那兒領受的文化世界,我一直感覺自己在美國不過是個過客。

安息日談話也經常以東歐、以父親出生其中的那個哈西德世界為重心。他喜歡向他的客人講述哈西德教師的故事,或是同他們敘述哈西德經典的教訓。父母的朋友很少來自那個世界,但對父親而言,每逢安息日,總是要回到他年輕的歲月,追憶他的家庭與好友。

在安息日的時候,父親甚至連閱讀習慣都改了。他不再閱讀學術書籍,不再閱讀哲學或政治學的作品,轉而閱讀希伯來宗教經典。因著在安息日禁止書寫,他會在書裡夾著餐巾紙或回形針,以致多年後我可以分辨出他曾在安息日讀了些什麼書。那些書在每一個安息日帶領他回到童年時的故事,回到他在擁有高貴宗教情操的人們中間長大成人的那份感受。(曾經有個類似的情境,與本書的法文版有關,這書在法國以《時間的建築師》〔Les Batisseurs du Temps〕為名出版。據他信中所言,偉大的詩人保羅.策蘭〔PaulCelan〕在他床邊桌上一直擺著我父親的作品,直到生命末了。)

在安息日的早上,我們會參加在猶太神學院舉行的禮拜,那是父親任教的學校。來自學院與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職員和學生一起聚會。那是一個正統派的禮拜,完全以希伯來語進行,男女分開坐。許多個禮拜,我們聆聽即將畢業成為拉比的學生的講道,而在從會堂走路回家的路上,學院的成員通常會嚴格評論這場講道的素質。回家的路程只要十五分鐘,但父親習慣每走幾步路就停下來討論某個觀點,接著再繼續走,因此這路程常常要花上半個小時。當我還小的時候,他會讓我坐在他肩頭上;隨著我年齡漸長,他的同事會幫他來逗我玩。

安息日的午餐是非正式而輕鬆愜意的,這是嬉笑玩耍的時間。午餐過後,父母每週例行要先小睡片刻,接著享受下午茶,再到河濱公園散步,在街上蹓躂。他們會在那裡遇見親朋好友,沉浸在安息日午後漫步的時光中。

實際上有兩種安息日經驗,一是在秋季和冬季的月份,那時的安息日大約從禮拜五下午四點開始,禮拜六的五點左右結束。另一者是在春季和夏季的月份,那時的安息日從禮拜五的八點或八點半開始,直到禮拜六的九點甚至更晚才結束。在冬季月份,禮拜五晚上在晚餐過後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父母會坐在餐桌前喝茶讀書。而在春季月份,漫長的安息日下午則成為這日子那安詳平靜的焦點所在。

父母經常邀請學生來參加安息日午後的下午茶時間。母親會提供奶酪和餅乾,各種糕點,有時甚至奉上豪華的“老爺蛋糕”(Herrentorte)──這是一種長條狀麵包,切成長片狀,鋪上一層又一層各式鮮魚與蛋色拉,抹上奶油奶酪和鳀魚調成的奶霜。父親會注意到每個學生,詢問他們的課業、家鄉的拉比,以及未來的目標。當太陽漸漸西沉,他為每個人預備一本祈禱書以進行晚禱。我們一起為安息日的結束祝禱,之後學生們就離去了。

週日是新的一周的開始。在冬季的月份期間,父親偶爾會在周日的早上教課,母親則會彈鋼琴。不過,幾乎每逢夏季,父母就會在洛杉磯租間房子,靠近舅舅們的家。租到的房子偶爾會離會堂太遠,無法步行抵達,這時就會有朋友來到我們家,參加安息日早上的禮拜。母親會為每個人準備好一本輕便的祈禱書,訪客則會一直待到下午。當安息日在禮拜六晚上結束時,時間已經晚了,我們也馬上上床入睡。週日的早上是安息日之後的安息時光,父親從事他的研究,母親則去彈鋼琴。夏季的周日下午充滿了音樂。我們會前往舅舅家,他是一位會拉小提琴的物理學家。他有一間大琴房,裡頭有兩架鋼琴,他的朋友們會自行編制演出三重奏、四重奏或五重奏,就這樣鎮日演奏室內樂。那房子有個很大的游泳池,就在琴房外面,當母親演奏時,父親和我會漂浮在水面上,讀本書,聆聽樂聲。

當本書於1951年出版時,父親在美國祇待了十一年。他在1940年抵達美國的時候,英語還不太好,但他對這語言的掌握很快就取得顯著的進展,並開始以相當豐富和詩意的風格來寫作。真的,我的父母常常因為本書早期讀者的反應開懷大笑,因為這些讀者無法想像這本書竟是父親寫的,他們相信這書實際上出於母親的代筆!這本書的用語相當符合它的精義,書中那宛若哀歌與詩篇的語調,在在從讀者心中喚起他想描寫的安息日心境。

在本書出版的那個年代,美國的猶太人正迅速被同化,許多猶太人會在公開表達自己的猶太信仰時感到局促不安。就連在拉比與猶太領袖當中,也普遍拒絕接受接受猶太神秘主義、哈西德派,甚至拒絕神學和靈性。情況就像是他們渴望一種非宗教的猶太教----一種無神、無信仰、無信念可言的猶太教。對他們來說,工作、社交、購物、單純作個美國人,這一切都與安息日有所抵觸。

在試圖重新引介安息日的重要性的同時,父親並沒有嚴厲責備猶太人忽略了他們的宗教誡律,他也沒有以拉比文獻的絕對權威來要求他們遵行猶太律法。在那個年代,神職人員著書立論的流行風潮是以宗教促進心理治療,但父親一反此一潮流。他堅持認為,安息日無關乎心理學或社會學;安息日並不是用來讓我們冷靜一下,或是提供家人共處的時光。安息日也不表示對現代社會或世俗世界的拒斥。對他來說,安息日乃是文明建構不可或缺的一環,不可與文明分離。與許多新近探索安息日的進路不同,父親並未強調「儀式」的重要性(他相信諸如“習俗”與“禮儀”這些語詞應從猶太詞彙中剔除),他也不把安息日視為凝聚猶太認同的手段。

但父親談論安息日的進路確實反映出某些政治關懷以及那個年代的語言特質。本書一再出現自由與解放的論題。他寫道,我們需要安息日來保存文明:“世人必須勇敢無歇而沉著地為一己內心的自由奮鬥”,以使自己不受制於物質世界的奴役。 “內在的自由端賴於不被物所轄制,就像是不為人所轄制一般。許多人擁有高度的政治自由和社會自由,但只有很少的人足可不役於物。這一直是我們的問題──如何與人共處卻不受制於人,如何與物共存卻不為物所困。”

父親將猶太教定義成是一種以時間中的聖潔為其核心關懷的宗教。有些宗教建造起宏偉的教堂或聖殿,但猶太教建立安息日,作為一種時間中的建築物。在時間中創造出聖潔,與在空間中建造大教堂,要求的是不同的感受力:“我們必須是為了聖化時間的緣故來征服空間。”父親的意思,並不如某些人聯想的那樣,以為他是在暗示要貶損空間,或否定以色列地的意義。他對捍衛以色列及其神聖性所作的努力,可在他的《以色列:永恆的迴聲》(Israel: An Echo of Eternity)一書中獲得證實。在安息日與以色列這兩個例子中,他都強調,對其之聖化乃取決於人的行為與態度。聖化安息日,乃是我們身為上帝形像的一部分,但也成為一種尋求上帝之同在的方式。他寫道,並不是在空間中,而是在時間中,我們才找到上帝的形像。在聖經裡,沒有任何事物或地方是憑藉自身而是聖潔的;就連應許之地也未被稱為是聖潔的。誠然,土地的聖潔和節日的聖潔取決於猶太百姓的行動,是這些人使它們為聖潔,但更進一步,他告訴我們,安息日的聖潔優先於以色列的聖潔。即使人民未能守安息日,安息日仍是聖潔的。

我們是怎麼形成安息日特有的氣氛呢?父親強調,神聖性是我們所創造的品質。我們知道該對空間做些什麼, 但我們如何形塑神聖的時間?他寫道,一周有六日我們利欲熏心;安息日則更新我們的靈魂,使我們重新發現真實的自己。“安息日乃是上帝之同在於世,向世人的靈魂敞開。” 上帝並不在空間之物中,而是在時間之流的時刻中。我們如何覺察上帝的臨在?有一些有益的安息日律法──也就是那些要求我們放下世俗的需求、停止工作的律法。《米示拿》(Mishnah)在列舉出某些範疇、以構成“工作”的內涵時,描述了幾種類型的活動,都是為建立科技文明所必須的。但父親更進一步。他說,在安息日不僅是不可生火,甚且是:“不可升火──即便是義怒之火亦不可為。”在我們家,有一些話題是在安息日得避免談論的,例如政治、大屠殺、越戰等,另有一些話題則備受重視。守安息日並不只是不去工作,更是要創造全然的安歇,這也是一種慶祝方式。安息日是關乎靈魂、也關乎肉身的日子。在安息日哀傷乃是罪,這是父親經常複述並總是遵循的一項教訓。

在安息日會發生一個神蹟:靈魂甦醒,加添的靈到來,安息日聖潔的光輝充滿在家裡的每個角落。怒氣消退,緊張遠去,每個人的臉上都光采煥發。

創造性的安息日始於一種熱切感。父親以醒目的方式扭轉我們預期的觀點。並不是我們在渴望一個休息的日子,而是安息日之靈孤單地在渴望我們。我們是安息日的伴侶,當每週我們祝聖安息日,便是迎娶安息日。這段婚姻塑造了我們,因為“我們的本質為何,取決於對我們而言,安息日的本質為何。”同樣的,安息日也不僅止是在禮拜六出現;他寫道,這經驗的深度是透過我們在周間六日的行為所創造出來的;這六日乃是向安息日而去的朝聖之旅。

安息日帶著它自身的聖潔而來;我們不只是進到一個日子,而是進入一種氛圍。父親引用《光輝之書》(Zohar)說道:安息日乃上帝之名。是我們在安息日里面,而非安息日在我們裡面。對父親而言,問題在於覺察到這聖潔的方式──不是我們有多麼守安息日,而是我們如何守安息日。嚴格遵行為安息日制訂的律法還不夠,真正的目標乃是促使安息日成為對天堂的預嘗。安息日乃是天堂的隱喻以及上帝之同在的見證;在我們的禱告中,我們期待著,彌賽亞到來的時期就是安息日,而每一個安息日都預備我們好進到這經歷中:“一個人除非可以……學會品嚐安息日的滋味…….否則他將無法在來世享受永恆的滋味。”上帝乃是在第七日將靈賜給世界,“(世界的)存續卻有賴於第七日的聖潔”。他寫道,我們的任務變成是如何將時間轉化為永恆,如何全神貫注在時間上:“一周有六日,我們與世界爭戰,壓榨大地以謀求好處;但在安息日,我們特別關注那深蘊於吾人靈魂中的永恆種籽。我們的雙手為世界據有,我們的靈魂卻另有所屬──歸屬於那至高上主。”

在父親的最後一個安息日,我們與許多朋友共度一個美好的晚餐,飯後有位來賓朗讀父親年輕時寫的意第緒語詩篇。他那晚入睡後,便再也沒有醒來了。在猶太傳統裡,一個人在睡夢中過世,被稱為上帝之吻而在安息日過世,則是一個虔誠人配得的禮物。父親曾經寫道:在敬畏神的人而言,死亡是項殊榮。


文章來源:淘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