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新鮮解讀:李白《靜夜思》
丁啟陣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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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五言絕句,歷來都是兒童語文讀本里不可或缺的作品,人們甚至常常拿它讓牙牙學語的嬰兒學習,背誦。因為它的語言如話,淺顯明白。可就是這樣一首家喻戶曉的小詩,仍有不少需要討論的學術問題。
第一個問題,作於何時何地。有一種李白詩文編年集,認為這首詩的思鄉感情跟《秋夕旅懷》相似,將其繫於開元十五年(公元727年),當年李白27歲;因為詩中有「山月」一語,猜測其為李白山居時所作,將其作詩地點定在安陸壽山(安陸即今天湖北安陸縣)。我認為這種做法相當奇怪,可疑。《秋夕旅懷》被繫於開元十四年,作於揚州,而《靜夜思》卻被繫於次年,作於安陸。既然情思相近,為何分在兩年?天下有山處比比皆是,並非只安陸有山。就是揚州,雖無大山名山,小山包、園林假山還是有的,作詩稱「山月」完全沒有問題。我倒認為,這詩更像是作于越中即今天浙江紹興、天台一帶。理由有二:一是開元十四年秋天,李白有越中之游,這期間所作詩《越女詞》中有「相看月未墜」句,《浣紗石上女》中有「兩足白如霜」句,說明這一時期李白喜歡用「看月」、「霜」之類詞語;二是安陸乃是李白歸隱、入贅成家之地,跟《靜夜思》中的羈旅、懷鄉情思相矛盾。
第二個問題,是否妙景天成之作。歷代文學史家,多認為李白是天才,他的詩歌佳作都是天外飛來,不費力氣,自然天成。明胡應麟《詩藪》稱讚李白絕句「皆天授,非人力也」;鍾惺《唐詩歸》稱這一首詩「忽然妙景,目中口中奏泊不得,所謂不用意得之者」;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引清李重華言,「天然二十字,如彈丸脫手」,稱其為「絕去雕采,純出天真」;諸如此類。但據我看,李白這一首詩是有來歷的,簡直可以說是前人作品的改寫版,簡化本。請看: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
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
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
展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
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
鬱郁多悲思,綿綿思故鄉。
願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
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
(曹丕《雜詩二首》之一)
秋風入窗里,羅帳起飄颺。
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南朝樂府民歌《秋歌》)
季節、環境、月夜、主人公的行為、情節、思鄉內容乃至語言,都何其相似乃爾。《靜夜思》跟它們之間的一脈相承關係,是非常清楚的。總不能說,李白沒有讀過、不熟悉這些前代作品吧。
第三個問題,用字優劣問題。第一句「床前明月光」,宋、元、明刻本都是「床前看月光」,「床前明月光」是清初王漁洋修改後的句子;早期版本,第三句是「舉頭看山月」,「舉頭望明月」是乾隆欽定《唐宋詩醇》所改。毋庸諱言,清人修改後的詩句,音韻上更加和諧(三個字的改動,看改為明,改為望,山改為明,都是前鼻音改為後鼻音,跟韻腳字的後鼻音韻相一致),朗讀時更加上口悅耳。但是,這種隨意改動前人作品的做法,是不足為訓的。為了對李白表示尊重,我們有必要記住原作: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第四個問題,第一句的床指什麼床。唐詩中,床字所指可以有眠床(睡覺的床)、客廳的床(羅漢床)、胡床(可摺疊的馬扎)、井欄(井口護欄或轆轤架子)等四種。依次各舉二例:
李白《寄遠》: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空餘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聞余香。
李白《平虜將軍妻》:君心自不悅,妾寵豈能專?出解床前帳,行吟道上篇。
李白《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承恩初入銀台門,著書獨在金鑾殿。龍駒雕鐙白玉鞍,象牙綺食黃金盤。
杜甫《少年行》: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
李白《寄上吳王三首》:去時無一物,東壁掛胡床。
李白《陪宋中丞武昌夜飲懷古》:庾公愛秋月,乘興坐胡床。
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水崢嶸。
李白《贈別舍人弟台卿之江南》:梧桐落金井,一葉飛銀床。
就是說,單從字面上講,床前明月光,四種床都有可能。但是,考慮到如下三個情況:一是客廳之床、胡床、井床,「床」字前通常須有修飾、限定詞語,或上下文有明確交代,只有眠床可以獨立、自由運用;二是《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曹丕《雜詩二首》之一、南朝民歌《秋夜》等前代同類作品都是詩人夜不能寐、披衣起床、出門徘徊的情節,或隱或現的床都是眠床;三是眠床最能表現他鄉羈旅、獨宿難眠、思鄉情切的意境。可以得出結論:這裡的床以理解為眠床最佳。